时间:2020-2-28来源:本站原创 作者:佚名 点击: 61 次

荒山夕照

by高尔泰

从敦煌出发,往北是伊吾、笈笈台子、阿克塞。往东是玉门、酒泉、嘉峪关。往南渡过疏勒河,是终年积雪的祁连山。往西通往楼兰,轮台,白龙堆。再过去就是罗布泊了。如果骑骆驼走,其间皆是七八天的沙碛行程,一路上荒无人烟,流沙砾石无边。

1

世界著名文化宝库敦煌莫高窟,俗称千佛洞,就在这无边大漠中的一个小小绿洲里面。绿洲很小,不到一平方公里。除了一个敦煌文物研究所,没有别的单位。除了所内家属,没有别的居民。研究所一共四十九个人,文革中牛棚里进进出出,高峰期关到二十几个。剩下的分成两派,不共戴天。后来说是联合了,所内要办一个“五七农场”。一九六八年冬天,他们派我们进山开荒。

带着很高的定额,冲着北方的严寒,到荒无人烟的深山里去,当然是苦差事。但我们被派的七个人,暗暗地全都非常高兴。我们已经被斗争会、训话、请罪仪式、监督劳动和深夜里“学习会”上的互相撕扯,弄得精疲力尽。进山去,就有了改变这种状况的希望。起码可以暂时摆脱不安的感觉,松弛一下过于紧张的神经。是的,牛棚里的其他人,已经向我们投来了羡慕的眼光。

七个人中,有一个不识字、没心眼的园林工人,叫吴性善。解放前是千佛洞的道士,自然算牛鬼蛇神。还有一个炊事员周德雄,不识字,精明能干,厨艺一级棒。因为从前开过饭馆,和“资”字沾了边。另外五个都是研究部的业务人员。霍熙亮先生专门研究石窟寺考古,是考古组组长。史苇湘先生治瓜、沙地方史,也精通西域文化,是这方面的权威。他书法也好,经体,有魏晋风。段文杰先生是我的顶头上司,揪出来以前是研究部副主任,美术组组长,揪出来以后是“揪斗人员”组长,文革以后,取代常书鸿当了研究所所长。他们三个打解放前跟随常书鸿来到敦煌,就一直不曾离开,在敦煌学方面的知识,都够得上做我的老师。李贞伯先生原是中央美院教师,到这里也有十多年了。那年我三十一岁,六二年才来,是这一群中年龄最小、资格最浅的。

我们这些人,平时很少往来。除了每周的“政治学习”,几乎从不照面。揪出来后,虽然白天一同接受专政,夜里挤睡在同一个大铺上,心灵也并不相通。相反地,由于日夜密切接触,每个人都害怕不知不觉又被人抓住什么把柄,反而把自己包得更紧了。一个个战战兢兢规规矩矩,连睡觉也不得安心。我就是这样,总怕夜里说梦话自己出卖了自己。

一张炕铺上睡十几个人,我左边是常书鸿,右边是史苇湘。史苇湘一睡下就打鼾,使我十分羡慕。但后来我发现,他并没睡着。假装打鼾是为了表示心里没有隐忧没有抵触情绪。也确实能造成这么个印象。我想学,发现这很难。第一是很吃力;第二没听到过自己的鼾声,不知道学得像不像;第三是不能任意停止,除非装做又醒了;第四这样做时,是假定有人在暗中考察我,事实上未必有,全是白费,反成负担。我试了两三次,其难无比,其苦也无比,只得放弃努力。有一次我和他,还有孙儒涧三个人半夜里被叫出去卸煤,回来时听到段文杰说梦话,说“毛主席万岁!”颇纳闷。第二天劳动时,老段变着法儿试探我们的反应,才知道他是装的。这就更难了。不过我们也坏,不约而同,都说没听见。

现在要进山了,大家都很高兴。不过高兴归高兴,事实上,如果不是他们派了一个『革命群众』押队同去,监督管理我们,我们去了也不会更好些。我们一定会互相窥测互相监督,互相戒备互相咬啃,自己把自己折磨得比在所里时更惨。

2

带队的叫范华,五十来岁。从小家里很穷苦,在我们所当勤杂工人三十多年了。一贯老实,勤勤恳恳服务,从不多说一句话。解放后政治运动不断,他作为贫农出身的工人阶级,没有伤害过一个人,也没有引起过任何人的注意。五年前闹饥荒时,他看到一只被牧羊人遗弃的丑陋土狗饿得快死了,喂了牠几次,没想到牠从此跟定他不走了。那时人都没饭吃,哪养得起狗。大家劝他宰了吃掉,增加一点儿营养。他下不了手,一面叫苦一面养着牠,被大家笑话了一阵子。

派他押队,纯属偶然。因为差事太苦,别人都不愿意去。这对于我们来说,可真是莫大的幸运。因为只有他不会虐待我们;只有他能够以平等身份同我们相处;也只有他敢以平等身份同我们相处。当他来通知我们准备出发时,我们都服从得起劲而高兴,很快就把开荒要用的一切都准备好了。自己的东西无须准备,我们的房间都被查封了,身边只有一副碗筷铺盖卷。

第二天一早,我们就出发了。

千佛洞之所以成为大沙漠中的小绿洲,是因为有一股地下水冒出来,流经此地又没入地下。这股地下水的源头,在南面的丛山之中。山是祁连山的余脉,在戈壁沙碛中颠连起伏,直到消失在无边的瀚海。我们的任务,就是上溯到水的源头,在那里开荒,为所里的『五七农场』打下基础。

王杰三开一辆解放牌卡车,把我们八个送到山口。然后我们从车上卸下洋镐、铁锨、斧头、锯子、粮食、炊具、八个铺盖卷和一辆架子车,装载完毕,就进山了。我拉车,他们帮推。踩着一色灰黄的碎石,沿着一色灰黄的山沟,我们朝前走。天大地大,显得人很渺小。坡度和缓,不觉得是在上山。只是偶尔回头,才知地势已经升高。没有人说话。只有脚下的石头被踩得悉索悉索直响。还有车毂辘发出有节奏的、尖细悠长的声音,好像在说:好——了呀!好——了呀!……

晚上打开铺盖,在苦口泉过了一夜。第二天下午,进入一个比较宽广的河谷。在错杂着灰黄色、铁棕色和淡咖啡色的,精赤的山岩下面,开始出现一些有泥土的、长满芦草的丘陵。愈走愈开阔,愈走,山岩愈少丘陵愈多。傍晚时分,我们到了此行的目的地——大泉。

大泉,是乱山深处一个荒凉的河滩,平旷空阔。河滩上长满了红柳,红柳墩一个接一个连成大片,迂回在许多簇拥着金黄色芦草的丘陵之间,茫无涯际。如果在夏季,远望上去就像希什金笔下蓝色的林海。秋天花开,却是一片粉红。现在是冬天,花和叶子都凋落了,它那细长、柔韧而又繁密的枝干,被夕阳一照,银灰里掺杂着金红,轻柔模糊如同烟云,渐远渐淡,和丘陵、雾蔼结为一体,变成了一片紫色的微茫。而在微茫的上方,悬浮着连绵不断的雪山的峰峦,在晚霞中闪着琥珀色的光芒。

许多地下水从河滩上冒出来,形成许多大大小小的池沼和湖泊,在红柳丛中闪着天光。因为地气暖,这些池水不结冰,清澈见底。水壁的鹅卵石上,长满了天鹅绒一般绿油油的水苔。成群的野凫在水面嬉戏,不时一阵阵惊飞起来,发出嘎嘎的叫声。

池边的山岩上,有一所窳败的小土屋。没有门板,也没有窗棂。里面空荡荡的,左半边是一个大炕,右半边除角落里有一个倾圮的灶台外,什么也没有。这屋子,从前是骆驼客的驿站,因为别处修筑了汽车路,多年来已被抛弃和遗忘了。

3

我们把车停在山下,一样一样把东西搬到山上屋里,将就过了一夜。第二天修好灶台,支起案板,清除了炕洞里的积灰,补好了墙上和屋顶上的洞孔,就分头去打柴和搜集干骆驼粪。窗洞子没格子,吴性善干脆用泥石把它封了。门洞上没门板,范华用麻包给它做了一个门帘。只留下屋顶上一个天窗,透亮透气,兼出烟。屋顶下吊油灯盏的麻绳子腐朽了,周德雄从麻包上拆下来麻线,搓了一根新的换上。墨水瓶做的煤油灯盏也擦得血亮……到晚上,小屋里竟然有了一种整齐舒适之感。我们升起火塘,吹灭油灯,默默地围着火烤了一阵子,居然没有向毛主席请罪,径自就上炕睡觉了。

从第三天开始,在附近的处女地上拓荒。这片土地是从前历次山洪暴发时留下的冲积层,平坦松软,不难开垦。只要刨掉红柳墩,顺着地势打上埂子,略微平整一下,然后挑开一道渠,把池水引人灌溉,就算是开垦出了一片荒地,开春后就可以在这里下犁播种了。据范华传达,“他们”说这片土地,将成为所里贯彻毛主席“五七指示”的第一批成果。

有范华带队,段文杰就不管事了。在所里每天严格执行的那一整套仪式制度,也就没人提起了。白天我们努力干,晚上黑咕隆咚的,大家围着火塘默默地烤一会儿,便上炕睡觉了。炕是干骆驼粪煨热了的,温暖舒适。早了睡不着,就躺着想想心事,或者抽一抽自制的香烟。段文杰不再说梦话,史苇湘也不再装打鼾。“此时无声胜有声”,说明我们的确是解放了。这样躺着,想到没有自我检查互相揭发的学习会,想到不会有人半夜里叫醒我们去卸煤,想到不必天不亮起来排着队向毛主席像鞠躬请罪,想到这里连个毛主席像也没有,就十分的开心,像过节一样了。尤其是,当屋上风声凄切,提醒我们外面是无边的寒冷和暗夜时,蜷缩在暖和干燥的被窝里,就不由得要感激命运。

唯一的问题是粮食不够吃。在外面定量低,还可以有个菜蔬补充。山里没菜,肉更甭想。带来几个萝卜,金贵得不得了,只敢切成细丝撒一点在汤面里当调味品。二十八斤定量硬碰硬,着实难挨。不过(不知道范华是怎么想的),像我们这种人,不挨这个就得挨那个,哪有白享的快乐?屈辱换饥饿,也算值了。

节选自《寻找佳人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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